摩登都市纽约只是纽约州最南端的入海口。其实，偌大一个纽约州，是个农业大省。农业占GDP比例超过30%。开车一路向北，纽约州北部的上州地区(Upstate New York），满眼是乡村和丘陵。Ithaca就是纽约上州的一个小镇。
胡适起了“绮色佳”这个美丽的译名，甲戌本石头记的原本收藏在这里。地图上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从纽约市开车去喜闻乐见的尼亚加拉瀑布，Ithaca算是个吃午饭的落脚点。
从纽约市驱车往北要走四个多小时。81号高速两侧，记忆中不管什么季节，总是灰蒙蒙的雾色。8号出口接公路79向西，经过几个落魄的镇子，越走越荒凉。直到开始慢慢爬坡，远处错落的砖楼屋顶出现。忽然草也变绿了，树也变萌了，周围景物都水当当地显出灵气来。
原本以为我的主观错觉，因着住过Ithaca几年而生出的亲切感。其实，周围走走，才发现Ithaca湖光山色，风水是不错。
大家熟悉的五大湖在美国东北部靠近加拿大的区域。最东边的安大略湖向南四五十公里，便是纽约上州的“手指湖” (Finger Lakes) 湖区。手指湖面积不大，不像五大湖气势磅礴，但形成的原理类似。上次冰期结束，冰川融化，雪水南下，经过这片起伏的丘陵地带，逐渐平缓下来，随着地势形成一道道南北向的狭长湖泊。从地图上看，的确像手指。数数看，不只十个。比较大的湖是Seneca和Cayuga，命名来自古老的印第安部落。
Cayuga湖的最南端便是Ithaca。这么说，从纽约上州山区开车过来，越临近越感到温润，也不是错觉。一点点水汽，就给草木注入了灵气。
Finger Lakes是全美屈指可数的葡萄酒产区。这里葡萄产量和名气都远不及Napa，但也有独特的风味。加州冬夏温差小、旱季雨季交替、日照特别强烈。而纽约上州冬季寒冷，只在这一小片湖区，借助湖水的比热和丘陵地势，葡萄方能存活。Finger Lakes葡萄酒带些旧世界的气质，有美国最好的白葡萄酒。一家德国后裔开的酒庄，Dr Konstantin Frank，出品雷司令特佳。还有几家酒庄出品冰酒。
说回Ithaca的咖啡馆，小镇居民最爱的要数马车屋咖啡馆(Carriage House Cafe）。这是一座19世纪中叶的老房子，当年用来存放马车、马匹和稻草。20世纪初汽车普及后，房子失去了原本的作用，被改为仓库。又不幸遭遇一场火灾，废弃了将近一个世纪。
直到本世纪初，Aaron Chandler一家人买下这所房子，要开一家服务邻里的温馨咖啡馆。经过市政老建筑管理部门的许可，Chandler开始修缮工程。
他大费周折，尽可能使用旧材料，整旧如旧。他保护下当年的红木门、菱形窗户、石头砖墙，绿色木屋顶。修缮好的老民居既保持着古旧模样，又带点雅痞调调。
2004年开业后，Carriage House迅速成为本地人心头好，连续多年被评为本地最好的Brunch、最好的Scone、最好的咖啡馆。店里供应的黄油、牛奶、盐、蜂蜜、鸡蛋、水果、巧克力、咖啡豆都来自本地农民和作坊，特别符合纽约上州左派知识分子的心意。面粉来自Ithaca本地两百多年历史的面粉厂。全部面包在店内的石砌烤炉手工出品。
开业几年后，二楼的Loft也逐渐翻修好，挑高的12尺屋顶，可以包场举办小型音乐会和派对。
最初知道这家小店，是好朋友介绍。他说带我去吃本地最好的Brunch。果然名不虚传。后来在Ithaca的日子，每周必定要去一二次。小圆桌让朋友们坐得很近，和邻桌也很近。
临毕业前，我在这里办了订婚派对。学生时代因陋就简，好在有朋友们分头操办鲜花、蛋糕、相机。拍了好多好多照片。
上次回Ithaca是在前几年，系里约我回去做一个活动。清早起来当然要去Carriage House喝杯咖啡，重温旧梦。我还记得赶早就可以停到大门外花坛旁的唯一一个车位，于是逆着时差起个大早，当了店里第一个客人，美滋滋的。
店里开始供应来自Copper Horse Coffee (CHC)的咖啡豆。CHC是本地年轻人2014年在Ithaca镇东南、公路79旁开的咖啡豆烘焙作坊。
老板Jesse Harriott通过Kickstart募集到资金开店，并在开业第一年就实现Kickstart目标——在全国比赛中获评“美国最佳浓缩咖啡豆”(America's best espresso)。Harriott坚持Farm-to-Table的理念，与咖啡种植园或合作社建立直供关系。烘焙前再次手工拣选，每批次只烘10-20磅豆子，保证烘焙之后2-14天内销售、饮用完毕。咖啡馆里摆着CHC为本店定制的Carriage House Blend。我欣然买豆当作旅行手信。
Carriage House也不辜负好豆，即便机器冲煮咖啡也是小批次现磨现煮，每壶保证在30分钟内饮用。Espresso更是可圈可点。我喜欢CHC店主Harriott的讲法：咖啡不仅关乎最后到手的一杯饮品，更是整个过程的体验。
CHC的Slogan是Coffee is Culinary-Personal-Just Good。可以翻译为“咖啡是烹饪艺术、个人化的体验、多美好”。或者干脆意译为：
“咖啡与美食不可辜负”
除了为咖啡馆定制混合豆，CHC也将咖啡卖进本地农民合作社Green Star。在Green Star的门店里，农民、作坊手工业者、顾客都是合作社的成员，互惠互利，尽可能压缩中间环节和渠道成本。极致的环保理念也是纽约上州左派知识分子的特色，几乎所有客人都从家带来满满一购物车的自家玻璃瓶、木盒子、布袋子。采购时装米装面打油打蜂蜜。结账前自己称重贴标签，减去容器自重，全凭自觉。
除了咖啡馆和超市，喜欢咖啡的朋友还可以预约参观CHC烘焙作坊，直接和老板聊聊，体验烘焙过程，第一时间品尝新鲜豆子。
从Carriage House离开，拿着手里没喝完的半杯咖啡，沿着公路13，开到Cayuga湖边。在船坞旁的长凳上坐一会儿。周五的清晨七点半，雾气蒸腾，有野鸭、水鸟和未挂帆的船只。
毕业十年，营营汲汲。平日极少想起Ithaca。如果不是坐在湖边喝口凉掉的咖啡，真以为自己早就忘记初见时的惊叹。大斜坡的草地、沙沙响的落叶、蓝天下的钟楼、贝聿铭建设的美术馆、层林尽染的远山、薄雾里的Cayuga湖、马场里的干草堆混合着泥土和马粪味儿。每天到处暴走，眼睛睁得大大的，四下看不够。盛夏学帆船掉进湖水里还是冰冷。天黑前，沿着公路13开车一路向北，一条看得见湖景的公路。回来路上，在黑和透明的星空下打开车窗，一路吹风回家。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反思从前，把一部分自己保存着，把一部分自己换成新的，再去经历种种。有了这样的一段日子，无论以后走到哪里，我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说来也巧，那时我住的公寓小区也叫Carriage House，总归就是和马啊、马车屋啊脱不了干系。从校园出来，回家路上要越过一座单行窄桥，掩映在密林里，下面是山涧小溪。紧接着是限速只有15迈的一小段山路。35度大斜度窄路上旋盘山，拐270度的大弯，整个蓝天就在车窗前横幅展开。
那时喜欢Ithaca到什么程度呢？公寓后面就是一片墓地。我住在那里总想，以后埋在这儿也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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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写到一半，打开官网Carriage House官网，发现主页上通知咖啡馆刚刚倒闭，房产正在出售。
疫情一个月的时候，Carriage House就开始经营困难，无法为继，终于在2020年6月20日最后一天营业。老板在网站上的公开信中说，“经营十六年来，我们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种方式告别.....希望这个老房子能保有它的样子，一直是我们社区里的独特存在。”
如果不是写这篇文章，我可能还要再过好几年才会注意到这个消息。大时代里，泥沙俱下。某个遥远的地方，不知名的小镇里，一家咖啡馆的倒闭，实在微不足道。在我心里留下的划痕，又何足道？
刚刚给CHC的老板Harriot写了封信，希望他疫情期间一切安好，请他如果遇到Chandler，代问个好。邮购一些咖啡豆，给小作坊生意一些微薄的支持。
想到下次回Ithaca的时候，Carriage House就不存在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我是一个恋旧的人，喜欢一个地方就会一去再去。也许疫情过后，这所老房子还能再开出一家咖啡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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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录Carriage House网站列的客户留言，给自己留一个念想儿。
“The Carriage House Café bakes the best bread I’ve had since leaving Paris. Finally real bread in the U.S.!”— Anne, Cornell law student from Paris, France.
“This is THE most wonderful place. Ithacans have no idea how fortunate they are in having you here—no, I’m sure they do. How could they not? The bread here is the BEST BREAD in the U.S. I’m a baker. I run a wonderful, luminous artisan bakery in Gainesville, Florida. I know artisan bread. I’ve been to almost every truly special bakery in the US and many in France. This bread is absolutely fabulous. Merci! Merci!” — Jackie
“One of Our Favorite Restaurants in Upstate New York”
“Our server went above and beyond her duties as a waitress and provided superior service to my group at the Carriage House Café. I was impressed by the time-sensitivity, hospitality of the staff, and consistently, delicious food.” — Kaley Nelsen, Cornell University ’17
“10/10 – Must Try. All the food was amazing. My friends had to deal with me reaching over and eating from their plate, several times…I had the Beer-ded Lady cocktail, it was 9/10 and very fresh. Our coffee was delicious, the restaurant is adorable.” — Celina T. San Rafael, CA
“They’ve got it all – great sunny spot, quaint interior decor, beautiful blooming flowers and foliage in the spring, and to top it off – most importantly – AWESOME food and STELLAR service. I know it sounds like I’m gushing, and I probably am, but I absolutely love this place to bits.” — Victoria G., Cambridge, 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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